2019年9月3日星期二

李淑世自述九: 新疆之行


新疆之行

新疆是一个遥远的地方,也是一个神秘的地方。我只知道“林则徐谪戍伊犁”的历史故事,至于我和周亚君为什么到这个人人都不愿意来的地方,我也弄不清楚缘故。我们同行老少几十个人,而且是人民日报行政领导亲自为我们送行,坐卧铺到了新疆,也受到兵团领导的热情接待,似乎也不像是“谪戍”的犯人吧。
那么又是为什么呢?可能此生我也弄不明白了。只是当时我们都已进入老年,周亚君五十岁了,李淑世也四十六岁,即是说盛年已过,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,应该让年轻有为的人上来。
那好吧,既来之则安之,我们就去新疆观光体验生活吧,不然又将如何解释呢?!
1965年春节过后,我们从北京出发,乘上西去的火车,似乎象远道旅游,其实是调动工作,也并没有什么恐惧感,倒是倚着车窗观赏沿途风光。一天过去了,又一天过去了,开始还能看见村庄田野,可是进入甘肃境内就有满目的荒凉感,沿途小站有不少农民到车窗前来乞讨。那时是严冬,他们穿的很单薄,而且面有菜色。到了新疆界内就更荒凉了。玉门关是甘肃与新疆交界的关口。古诗云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”,这是古代人的情景,今天是全国各民族统一的大家庭,又有了新式的交通工具,我们不应该有那种“无故人”的感觉吧。
火车经过四天三夜,行程八千余里,我们从北京到达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市。这里原名迪化,是清朝以边疆少数民族为夷狄之人,设迪化是启迪教化之意,即是大汉族主义的意思,后来改为乌鲁木齐市。
我们一行几十人住进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司令部,这里到处都显得宽敞,但都是一片灰蒙蒙的,这是因为新疆地广人稀。在途中周亚君表现的乐观,与同行人等说说笑笑,我却像是失掉了什么,加上同行的人中都不熟悉,只有跟着大家走。说实在的,乌鲁木齐除了房屋修的有些带伊斯兰教风格外,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,倒是身边的两个女孩十六岁周放和十四岁周环,处处投以好奇的目光,还觉得挺好玩。
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是王震将军于1948年率领原359旅部队进新疆,和平解放解放新疆而来,部队以屯垦戍边的战斗精神进驻新疆,边生产边建设,以保卫大西北的辽阔边疆。我们来到兵团也是参观了保卫边疆的建设,倒也使人安下心来,为祖国边疆做点贡献吧。想到初来边疆垦荒人的艰苦精神,倒也增添了我们安心生活下去的勇气。
在乌鲁木齐休息了几天,我们参观了乌鲁木齐的建设和街道,看见每一个单位就像一个小王国,围墙占了很宽的面积,办公楼和宿舍楼都不太高,却也不像是外国式的,还是平常的小方板楼群。
我们去了维族干部的家,就有些异国情调了,墙上挂着壁毯有西域风光。街市上的店铺都是用棉布门帘挡风,里面的陈设也很简陋,只有一些日用生活用具用品。最好吃的一家叫“百花村”,就是一座饮食城,里面有各省的名菜名点,各摊点地面不大,有川菜、粤菜、北方的面食等。

分配到古焉耆

我家被分配到焉耆县农二师八一中学,周亚君任副校长,我当教师,两个女儿在八一中学初二初三上学。同来的其他各家,都分配到南疆各地去了。
从乌鲁木齐去焉耆,汽车需要走两天,第一天停驻在一个食宿站。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,只有几栋不大的土房,不像内地的村镇,也很少有居民。我们一行二三十人住在这个专为旅客开设的食宿站里,只有幽暗的煤油灯,屋里倒也烧着炉火,可睡觉时就令人烦恼了,那个被子褥子都脏的没法使用,我们还得盖上。躺下一会儿,就被小虫跳蚤咬的怎么也睡不着。孩子倒是睡着了,可一会儿也被咬醒。就这样折腾了一宿,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。
新疆,你还这么荒凉,这么落后啊。我们将要在这里度过一生吗?这么一想,情绪低落到了极点。
焉耆县古代为焉耆国,是西域的一国,可能古代要繁华的多,而今因为气候变化,风沙很大,与内地的交通往来很少。成立了兵团以后,用计划经济的模式,以军事建制,兵团司令部下属全疆12个农业师,另有搞工业的建工师。师以下为团(农场),下属连(大队),再下面是班排(生产队)。每天按军事制度出工,然后各家为炊,各自做饭。
我们八一中学为二师师最高学府,有高中、初中,全日制。师资为各省支边的大学毕业生和转业干部,教师力量比较雄厚。原有政委和正副校长各一名,周亚君为第二副校长。高初中学生一千余人,并附有小学幼儿园等,是一所完整的中学。

文革噩梦

春季开学后不久,从报纸电台广播里就传来了批判“三家村”吴晗、邓拓、廖沫沙的消息,我们知道,又一场暴风雨要降临了。于是学校里天天都是批判“三家村”以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,大批判一天甚过一天,以至停课。
学生们忙于写批判稿,把书本扔在一边。学生中的小组战斗队纷纷成立,教师们也跟学生一块儿成立了战斗队。你批判,他升级,战斗形势也越来越激烈了。学生和教师们由于运动的深入而分为两大派,目标是“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”,这狂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使人弄不清楚问题的实质,群众运动的大势更令人无法掌控,每个人只有随波逐流了。
八一中学最大的当权派是政委张斌,因为他是随部队进疆的小兵,政治上过得硬,于是斗争矛头很快转移到其他几位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,校长卢家法,副校长段平东,然后就轮到新来的副校长周亚君了。两个女儿周放周环是热血青年,很快也卷进学生组织的战斗队里。
全校分两大派,一派是保政委张斌为首的所谓保守派,人数占少数,但大多为出身成分好的师生。另一派为所谓造反派,人数最多,但师生都是出身成分比较复杂的。我和周亚君本来没有参加哪一派,不知不觉的也就跟着造反派走了,因为周放周环都是造反派。其实谁也说不清楚谁是革命派,也说不清楚是造谁的反。都认为自己是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,在造反革命的反,都是闹革命,逐渐就形成了群众斗群众。
教师中出现了各种人物,在斗争中表现出了本来的面目。
老老实实听毛主席的话,说真话闹革命,如焦老师,肯说真话,有正义感,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,这种人虽然不是斗争的重点,可是两面不讨好,也是挨整最多的。还有胆小怕事,生怕惹火烧身的人不敢多发表意见,结果还是被整得最惨,这些多数是出身不好、成分不好的,或过去犯过错误的。也有敢打敢闯,有的是因为出身好不怕事儿,有的则是别有用心,想在运动中捞政治资本的,也大有人在。有的人则不惜借刀杀人,如有一个老师在运动中,将别的老师学习时自我检讨自我批判错误思想,引来做揭发的材料,借此表现自己的积极,以中伤其他老师。这种人经过运动后被人识破,谁也都不去理他,只有可悲的下场,如刘全孝夫妇两人就是这种人。
我和周亚君对于运动是很慎重的,但也是不理解。我们自知没有政治问题,但是因为出身成分不好,在旧社会时间久,社会关系自然复杂,而周亚君又是当权派,自然就成了被整的重点了。有的学生就扬言:“周亚君不是特务就是叛徒,不然就是走资派。”也就是说,他准有问题,不然怎么会从北京贬到新疆来呢?于是周亚君就成了全校的重点斗争对象之一。

全国一片红,学生大串联

大串联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一大标志,新疆学生也跟着往全国各地去。我们学校的中学生更是一窝蜂的往口里内地串联,因为乘火车不用买票,且内地许多学校设有串联食宿接待站,也不用花钱,学生们趁此机会去各省串联,其实是就是旅游。
我是教师,自然也有权利外出串联。那一次周放随同学外出串联去了,周环环也急着要去上海串联,我就带着周环往北京去了。其实就是在家无事可干,外出还可以了解一些情况,于是我和周环就乘火车到了上海,住在老友冉正芝家里,她是冉正芳的满妹。
冉正芝有二子一女,都比周环小。我们天天去逛街,看大字报,四处都是乱哄哄的,也弄不清在斗争什么。可巧遇上了祝雪,他是唐淑清之子,是北京来的中学教师,他帮我和周环办了两张回新疆的火车票,我们又回新疆去复课闹革命了。
回到学校仍然是无事可干,因为学生老师大部分都外出串联去了。周亚君被学生看管起来,每天跟着“黑鬼队”去干那些笨重而繁杂的苦活,天不亮就上班,除了吃三顿饭外都得是干活,直干到晚上,谁也不敢吭一声。我们当家属的只有花钱买点高营养的食品如鸡和鸡蛋给他。我和周放经常去附近维族老乡的家里买鸡蛋,找辟静的地方去宰鸡。周放才十六岁已经学会了宰鸡,以后又学会了剥兔子等重活。
为了生存下去,有一次周环去博斯腾湖,回来背上斜捆着一条一米长的大干鱼回来,我们把它切成几段吃了好几顿。冬天没有肉,每月只有半斤菜油,我们只有找老乡买活羊,然后由老乡帮我们宰羊。我们只要羊肉和羊油,其他的羊头、羊皮和羊筋,都给了老乡。这时想到象我们这样的小知识分子,真是手无缚鸡之力,只有眼巴巴的被人宰割。这时想的是为了生存下去,活命哲学吧。
起初黑帮们还可以回家吃饭,我在家里给亚君做点好的吃,后来也不让这些“黑鬼”们回家了,只有天天在食堂买窝头吃葫芦瓜,吃白菜帮子,看不见油星星,后来晚上也不让回家睡觉了,集中在教室里头睡地铺,家属们也只能远远的看看,他们跟牢房里的劳改队也差不多。
我心里无限的愤怒,可是没处发泄,只有闷在心里生气,后来周放看我憋气的神情,怕我憋出病来,于是我和周放商量着回四川老家走走,以消解心中之郁闷。

回四川屏山老家

屏山是川南一个偏僻的小县城,临金沙江边,由于湍流水急尚不通汽船,只有在洪水时可以通过较大的木船,人们往来多是步行。我在屏山的老家经过解放后土改,早已没房没地,亲人有的死了,有的往他乡谋生去了。这次我和周放回屏山老家,只有我的一个义弟李仁义,他是我次母之妹所生的儿子,当年他因家穷,依靠我大舅父家,成了我次母的义子。他因出身好(是城市贫民),又在我舅舅办的屏山中学读初中,有点文化,解放后当了医药公司的一名干部,这次我到屏山就是先去探访他。
李仁义一家为我们做了家乡的饭食,令人非常满意,真比大饭店里吃的山珍海味还好吃。美不美,家乡水,许多儿时甜美的事儿都回忆起来了。多么甜美的生活啊,其实并没有吃什么好东西,也就是故乡的传统食品:煮腊肉,推豆花,却使我感到家乡的美,亲情的可贵,更觉得人生的可贵。而对于眼前那些欺诈险恶的境遇,更加憎恨。在家乡,我暂时忘却了险境,而这个小县城里,也有文化大革命的痕迹,不过我不去理会吧。在县城住了几天,我们又去自贡市看望李仁义的妹妹徐俊玲一家。
自贡市是四川南部一座较有名气的城市,因为它以产井盐闻名,经济也比一般县城要发达。后来因为发现了一大片恐龙,成了四川的一座旅游名城,这是后话,当时还是比较平静的县城。
俊玲的爱人杨西是转业军人,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比较活跃。他们夫妇在一家工艺美术厂当技术人员,但工资很低,有三个孩子,生活十分清贫。他们夫妇对我们的来访十分殷勤,据徐俊玲说,她在重庆读书时就住在我家,主要由我供养,她至今记着,但我早已淡忘了。
俊玲夫妇非常热情的陪我们玩,但我的“心病”又犯了,又急着要回新疆,那里有我的家和丈夫孩子,他们现在怎样了?我急着要回去见他们。这次四川之行给周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就是四川物产丰富,尤其吃食便利。有一次在屏山街上买菜豇豆,只叫卖三分钱一斤,周放还价说“两分一斤”。又一次在小店吃醪糟小汤圆,才一毛钱一碗,还要加白糖,又好吃又便宜,真不愧是天府之国啊。
这里补叙:我们从屏山又乘船上溯到了秉彝场,因为这是夏天,小汽船可以由宜宾过屏山,直达秉彝场,即现在的新市镇。我们找到了我次母的家,是在山边,我次母和徐俊玲之母七姨孃共同生活,由杨西出钱盖了一间临街木房,可以做卖醪糟汤圆的小生意,我妈妈和七姨孃倒也能糊口。
以前的十几年,我每月给我次母寄去十元钱,这次去看她,因为我的工资和周亚君的工资都被扣了,我也正在困难之中,也没带什么好东西,但母亲还是很高兴的,几十年未见面了。
(李淑世回忆录到此就没有下文了,看来不像是结束,也许是想继续写,后因病、因去世,而未完成。)

没有评论:
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