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9月3日星期二

李淑世个人自述一: 童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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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5320号星期一,晴。
今天是我的75岁生日。我这平凡的一生即将过去,最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,这里记录我一生的片段,这不是自传,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件,我将一生中可能回忆的事实,忠实地记述下来,留给后辈,让他(她)们知道先人所走过的一些足迹,可借鉴,也可参考。

标题一金沙江边的小县城绥江县

我的父亲名李青云,母亲何慧卿。
父亲系贵州黔西县人,祖业开糕饼店。父亲随黔军入四川金沙江边,在屏山县秉彝镇(今名新市镇)。
我的外祖父何吉成是个小地主,有二女二子,我母亲何慧卿是大姐,二姐嫁给了方家,是我的表弟方克文(方堤)的妈妈。大儿子何耀先,二儿子何霁光。
我父亲是一个小军官,当时是民国初年,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虽然推翻了满清王朝,但偌大个中国,各省虽然拥戴国民政府,实际上却形同独立王国,每省军阀都拥有强大的军队,自主财政。四川就有自己的兵工厂、造币厂,发行了“川版”银元,后来还发过纸币。四川由于地域大,人口多,物产丰富,所以四川不只一个,而是有数个兵工厂。大的军阀有军长刘湘,后任四川省主席。还有刘文辉、扬森、邓锡侯等军阀各据数县,各自为政,经常为争夺地盘互相厮杀。据不完全统计,在民国成立后的20年中,四川军阀互相厮杀的内战就在一百多次以上,可想见战争频繁给人民带来多大的灾难!
我的父亲在黔军中任一名营长,随军进驻在四川秉彝场后,即住我外祖父家的房子。父亲的第一任妻子病逝在外祖父家宅中,外祖父见他非常哀痛,情真意切,以为他是个知情重义的人,于是他主动将他的大女儿何慧卿许他为婚,这就是我父亲母亲的结合。
后来我父亲在四川自贡市五通桥又取了周家姑娘周蕙芳为次妻,她称呼我母亲为何大姐,二人共侍一夫,相处很好。以后我家曾在金沙江中段的叙府(今宜宾市)住下来,又在宜宾以下的泸州市住了一段时间。
我的两位母亲都怀了孕,相距不久的时间各生一女。1920年民国九年的农历220日寅时,我出生在云南边城绥江县。这是座金沙江边与四川隔江相望的小县城,距外祖父家只有40里水路,可以通小木船。之后我父亲随军远去,我的母亲带着我经常住在外祖父家。
可惜我第二个母亲周蕙芳所生之女却夭折,只有我活了下来,从此我成了李家的独生女,全家十分钟爱。

标题——入狱探监

我四岁的时候家住宜宾,父亲赋闲在家。大概由于外界传说我父亲很有钱,当地的一个小军阀就将母亲捕入监狱,父亲闻讯赶紧潜往外地。所谓有钱,是我的大舅父何耀先很会做生意,在宜宾也有点声望,当地的小军阀就说我父亲的钱,都交给何耀先做生意了。
这里要介绍我的母亲何慧卿,她虽然读书不多,却心计较深,爱思索,会言谈,善交际,是父亲的好帮手,所以外界都以为我父亲的钱都交由母亲让大舅父去做生意了。
母亲在宜宾的监狱中关了两三个月,我的二母周蕙芳还要每天送饭到监狱中。我当时不大明白什么缘故,也跟着二妈去送牢饭,那牢房就在城里的县衙门附近。
有一次我跟随二妈去送饭,牢门上方有一个五六寸直径的小圆洞,我只有四岁,个子小,就顺着小洞钻进了女牢房,母亲在牢内将我接进去。我好奇地往牢内四处探望,只见阴暗潮湿的一大间牢房里,拥挤着一大群蓬头垢面的女犯人,地上全是凌乱的稻草,那就是床了吧。当时我觉得味道不好闻,也没啥好玩的,就拼着命往外走。这是我一生中的牢狱之行,比后来电影电视中的监狱更可怕,从此我再也不想去了。
这件闹案子闹了几个月,那些本地的小军阀才弄清楚我父亲并没有多少钱,知道油水不大,由我舅父何耀先设法弄来一千银元,把妈妈保释了出来。还有一个原因是,我母亲足智多谋,在狱中装疯,那些人看我母亲疯疯傻傻,怕真的疯了傻了,我家更不肯出钱了,所以才以低价的一千元释放。现在理解了,那就是绑票,不过是由当地小军阀公开扮演罢了。
当我六岁时,我父亲被任命为南川县(重庆以南)的城防司令,我们都去了重庆,住在一家较大的栈房,也就是一个小旅馆。我父亲上任不久,就有人来通知我母亲说,父亲被一个名叫郝耀庭的旅长枪毙了,源于权力之争。当时我母亲无权无势,更没有钱,只好由亲友资助,将父亲的尸体运回宜宾藏于宜宾南岸,只立了一块石碑,后来每年我们在清明节都去祭扫。

标题——童年启蒙

我真正的发蒙是在南岸坝。父亲被害后,我家中十分穷困,母亲带着我搬到宜宾南岸乡下,租住在一户大地主家的偏屋。那个大地主老头儿已经七十多岁身体还健朗,有很大的一座宅院。院内有糟坊用来烤酒,糖坊制白糖,实为一个小作坊。房后还有一大片柑橘林,屋前才是土地,种甘蔗等经济作物。大地主有很多儿孙,他就亲自教授孙辈读书,附近的孩子们也到他家来读书,于是这里就成了一个私塾学堂,我当然也成了一名正式生。启蒙教育是读三字经、百家姓、增广贤文,每天要朗读背诵写字,每个学生都要将昨天的课程背诵出来。小学生是爱玩的,如果背不出来,女生就要打手板,也就是手掌心。男生就要自己去抬板凳放在屋檐下,趴在板凳上,让老师来打屁股。这样的事是常见的,我也挨过打手板。
农村孩子生活是丰富的,十分活跃,课余我就和小伙伴在田野里玩,橘子熟了就上树摘桔子。每到这时,地主就将橘树林包给农家,那户主人就要雇人将橘林看管起来。我们这伙孩子就装成打柴或割草的,溜进橘园,像孙悟空偷吃人参果一样大吃起来。甘蔗熟了,我们又钻进甘蔗,大吃甘蔗。有时在水沟里摸回小鱼儿,回家烧着吃。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去掰老乡的玉米,被那个富人抓住,他找到我们各家的大人,结果只好由大人们赔钱才完事儿。
回想儿时在乡间的生活,仍觉得甜丝丝的。
1926年秋天,母亲将我送入一个改革的新式小学堂。上学那天母亲带上了大红蜡烛,让我先在“至圣先师”的黑漆牌前行礼,上了三柱香,也向老师行礼,然后开始上课。
那时的所谓改良小学,就是读新编的课本。语文课开始是“人、手、足、刀、山、水、田”。还有算数是阿拉伯文的12345―――等等。以后又上了一个真正的新式小学,是法国教堂办的小学,老师都是法国修女,全身白衣白帽,行动快捷,中文也讲的流利。课堂非常严肃,算术练习很多。在这里我学会了加减乘除。地理课上知道了世界上有五大洲五大洋(那时都称为五大洋)。
校规十分严格,每天早上八点上课,七点多就要到校,晚了迟到,就被关在大门外。在这里,我感到两种不同的东西方文化的区别,这种西方严格的教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

标题——十岁独自赴重庆读中学

我的大舅父何耀先是一个勤劳俭朴的青年,他才十七八岁时就背个小包袱,由屏山县石角镇(秉彝镇)去叙府(宜宾)做跑单帮的小生意。从秉彝镇到叙府约三百华里,叙府以上称金沙江,叙府以下称为长江。秉彝镇当时不通汽船,只能通小木船,而且多处险滩,木船经常失利,船毁人亡。我到二姨母也就是方堤的妈妈,就是坐木船翻船而葬身江中。大舅父何耀先能吃苦耐劳,他就是靠背小包袱跑生意,后来成了当地排第一位的大资本家。
当时我家已十分穷困,父亲被害后毫无积蓄,两位母亲也没有文化,没有技能。何大舅已经在重庆的一家轮船上当买办(后称经理),收入颇丰,他将我们母女三人接纳回了娘家,从此我就以舅父家为自己的家了。
在宜宾(叙府)我上完了初小,何大舅要我去重庆上学。重庆是四川的重镇,能够去重庆上学,就好比今日去美国留学一般的引诱人。我十岁了,也有了自己的追求和梦想,得知这个消息我十分的兴奋。
由宜宾去重庆,有六七百里的路途,母亲因经济所限不能陪我去,我却自告奋勇,要自己一个人去重庆。母亲为我买了一张去重庆的轮船票,为我准备了衣物行李,晚上送我上了轮船。我就将行李卷打开,在船边铺上被子睡。
次晨天未大明,一声长哨,船就开行了。陈风呼呼的吹来,我被吹醒,孤身一人,只有十岁的小女孩,我却自觉已是一个少女了,对于周围的一切我都感到新鲜和有趣,没有一点害怕或孤独的感觉。我只想到要去闯天下,按现在语言就是说,我要去奋斗,寻找美好的人生。当时还没有这么明确的认识,我只知道自己在向前进。
船上的伙食还不算太差,因为当时长江航运的各船公司竞争很激烈,伙食太差,旅客就不会买你的船票。
从叙府沿长江下行途中,要经过纳溪县,还有江安县(那里盛产竹子),泸州(盛产绿豆、糟曲酒、花田油纸伞),还有合江、江津等县城。每到一县都要停靠码头,有的地方还有地方名产上船来揽生意,每到一处我都要看热闹。在泸州住宿一夜,次日经过合江、江津,下午就到了重庆。远远看到岸边有大楼高耸的仓库,那就是外国人在中国的洋行。十岁的小女孩还不理解这些是干什么的,只觉得新奇。
上岸了,也没有人来接我,更没有钱找挑夫或者坐轿子,只有自己背着行李拿着舅父给我的信,艰难的一步步去找住处。
重庆是有名的山城,它是在长江边倚山而建的大城市。我舅父经常在轮船上,他没有家,我就住在他往来长住的旅店里。这是一个较大的客栈,大部分住着商旅常客,老板姓单,也住在后院,和长住客的关系很好,所以我也将这里当作临时的家。
舅父将我送到民生女子职业学校,这是四川军阀兰文彬(师长)私人创办的。当时各个军阀都纷纷自办中学,我想大概是附庸风雅吧,出钱办学造福桑梓,也是为民办好事儿吧。我进民生女子职业学校是因为,我的生母与该校校长李玉仙有朋友之谊,请她帮忙照顾我之意。
我上的是高小班,另外还有商科班、职业班,学习缝纫刺绣等。当时民国初年提出了妇女解放的口号,许多妇女尤其是女孩子,都走出家门争取经济独立,所以办职业学校很适时,而且学费也不贵。
在这所学校里我学习十分认真,成绩很好,还很喜欢文体活动。我们这个学校很重视歌舞演戏,曾演出过大型歌舞剧“七姐妹游花园”我因为年龄小个子小,扮演了七妹妹。我们的演出在重庆市大出风头。在这个学校我结识了两个美人儿朋友,一个是同班的周锦芳,另一个是蔡文娜,这两个人每人都有一段传奇的故事和悲惨的结局,我将在另一节里专门记述。
民生女子职业学校只办了三年,该校就因种种原因而停办了,我只读到初中一年级。创办人兰文彬得罪了刘湘军长(刘后为四川省主席),被刘软禁在军部内,每天由兰年轻美貌的小姨太太来陪伴他,晚上才能回家。
我不得不转学到江北县(重庆对岸)的私立治平中学,直到初中毕业。

标题—改名字的故事

我舅父原为我取名李藻江,可能是我生长在长江边,对江河有深厚感情,我对这个名字也很喜欢。
但到初中毕业时,全省中学毕业生都需要参加会考,即统一考试成绩之意,而我原在民生女子职业学校那一年的学校成绩,不被认可。但因我在治平中学名列前茅,学校为争取会考取得好成绩,就想方设法,将前一班已经退学的一位叫李淑世的学生的名字,转给了我,从此,我就由李藻江改名叫李淑世。
在治平中学值得我回忆的一位老师叫卢君雄。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很雄壮,像个男士,实际上是一位名门闺秀。她的父亲卢子鹤老先生是清朝遗老,四川有名的“五老七贤”之一,国学名流,为人清高。他在江北弋阳江边自建草舍,过着隐士的生活,这个草舍之家就在治平中学背面。卢小姐国学底子深厚,写得一手漂亮的隶书雄浑有力,为此她就近在治平中学女生部当上了国文教员。她教学认真,深得我们女生的爱戴,对我的一生起了很大的影响,我对她非常崇敬,暗暗的模仿她,也爱好起了书法。我不会写隶书,却爱柳公权的“玄秘塔”(柳字体),字体方正而有骨力,即“颜筋、柳骨”是也,至今我的字体未改。
卢小姐已有二十五六岁了尚未婚配,据说曾订过婚,因不满意而告吹,才女未得才郎,也是一个憾事。
我初中毕业后,当时重庆只有第二女子师范学校,虽然是名校,但我不喜欢上师范,因此我和同学冯淑仪结伴去成都考高中。我的小舅父何继先新婚后,在成都锦江街租房居住,我就住在他那儿。邻居就是私立蜀华中学,也是一个师长出钱办的,校舍很宽,背后就是包家巷,离青羊宫不远。我们两人就报名投考蜀华中学,都被录取了,就是今天的成都十七中。
蜀华中学在各中学之中属上等,有很多著名的中学老师。当时成都是西南的大城市,私立中学很多,当教师也是知识分子较好的一个职业,于是造就了一批专业的科任教师,每人只教一门课,如国文、英文、物理、化学、生物等,每个教师专于一门课,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。成了名教师,他就可以兼四五个中学的课,有的老师收入也很丰厚,于是他就雇了包车夫跑的快,每天在几个中学往来奔跑,争分夺秒成了教书专业户,生活也是比较好的。当时学风很好,尊师重道,学生不给老师送礼,但是很尊敬老师。
蜀华中学有一件事值得我回忆。当时是1938年抗战开始,师生抗日情绪很高,我校伦理课的老师郭原静邀请他的朋友——大公报的著名记者范长江来我校作时事报告。全校师生集合在大操场,范长江先问大家有什么问题吗?于是同学们纷纷提问。范长江从容作答言辞清楚,有论有据,侃侃而谈,博得了全体同学的掌声。在会场上我还没有胆子提问题,但对范长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,成了我心中一个崇拜的偶像。
我认为,新闻记者知识广博,头脑敏捷,文笔流畅,言谈生动,而且它是无冕之王,上至总统,下至贩夫走卒,他都可以结识交往。他可以言一般人不敢言,可以评论时政,可以发表自己的观点。
我就想,今后当一名新闻记者多么高尚,多么清高,多么自由,多么潇洒!这些观点有些正确,但又多么的片面。于是,我的心中就形成了要当一名记者的理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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